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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山,这些人(1)

山峦深处是Auyuittuq国家公园的南端入口

去Pangnirtung的飞机是只有十八个座位的那种。乘客中只有我一个游客。下了飞机,村民们都坐在小小的候机厅里等行李。我独自背了随身的背包往外走。一出门,还没看清眼前的村子,视线立刻被远处的山吸走了。此后几天,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方向。

Pangnirtung,中文地图上写成“庞纳唐”。我更愿意按因纽特语的发音译作“磐尼赫图”。其实当地人就叫它“磐”。这是个一千三百多人的因 纽特人村子,坐落在庞纳唐峡湾的岸边,离北极圈只有40公里。远方看不见的山峦深处是Auyuittuq国家公园的南端入口。峡湾涨潮时,可以雇船前往。 这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。村里正在修新码头,一台挖土机在岸边忙碌着。但是它的轰鸣听上去很细弱,好似声音刚一发出,就被周围的寂静吞噬了。我从坡头的机场走到坡底,才遇到 第一个村民。他远远就绽开了笑脸,我向他问了去村里接待中心和公园办事处的路。两个地方紧挨着。接待处的小伙子答应给我找船找住处。来之前已经听说村里唯 一的一家旅馆又贵又不好,而有些村民家庭愿意接待游客。

这一带算是村里的行政中心,行人稍微多一点。我向两个骑自行车玩耍的男孩打听哪里可以吃午饭。大一点的那个,一开口脸就红,英语却说得很好。因纽特 人的孩子一上学就有英语课,后来在我住的人家,我发现家里只要有孩子在,电视就永远在放英语频道。因纽特人对保护自己的文化极其在意。也许他们不应该让学 校那么早就开始教英语。据说在首府伊卡律特,有些孩子已经只会说而不会写自己的母语了。

快餐店老板娘克里斯蒂娜

村里唯一的饭馆实际上是家快餐店,卖些汉堡、披萨和炸鸡块。老板娘名叫克里斯蒂娜,来自西岸城市维多利亚,出来进去总是兴冲冲地哼着歌。我问她: “西岸气候那么好?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?”这里冬天的冷自不待言,而且风大得有时飞机几天不能降落。她却说:“维多利亚老下雨。这里气候好,我喜欢! 风是大,吹得我的房子直摇晃,很刺激啊。” 她最喜欢的是这里的人。“都象我家里人一样!”西部唯一让她想念的是树。

接待中心给我找到的住处在村子另一头,主人叫马塔纳。他声明只管住不管吃,因为老婆去伊卡律特看病了,他不爱做饭。女主人不在家,我心里有些忐忑, 尤其是马塔纳的英语只有几个单词。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这个看上去不过六十上下的因纽特男人,有七个儿女和二十个孙子孙女。而且除了正学说话 的幼童,所有儿孙的英语都流利。他们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。我住进去的头几个小时,共计见到女儿两个、儿子一个以及孙子孙女各三个。长孙詹姆斯告诉我,他们 都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。难怪我的房间里堆得象个二手童装店似的。

无论是国旗还是省旗,在本地的大风中都撑不了多久

房门永远不锁,来人从不敲门。他们之间的关系明显是亲密的,但是对话中间有着长长的、令我这个南方人不习惯的间隔,且省去了进门时的问好和走时的告 别。这似乎是一个寡言的民族,尤其是男人。我吃完饭去洗碗,见水池里堆了很多杯盘,顺手都给洗了。马塔纳看在眼里,并不阻拦。但是从第二天起,他总是把用 完的餐具马上洗掉。从头到尾我们没有交换一个字或一个手势。这要是在我的故乡,够说一车话的了。公园办事处的人教会我用因纽特语说谢谢,但同时也警告我, 不要象说英语那样动辄言谢。一天说一次就够了。可惜这一点我到走时也没学会。

北方夏季到十点天还不黑。我为轻装没带书来,只好去客厅找马塔纳,比划着问他借书看。他想了半天,告诉我他有因纽特语的圣经。我放弃。第二天起来, 见他在一堆纸头中翻检。过了一会儿,他走过来把几本航空公司的旧杂志和一份上星期的报纸递给我,仍是一语不发。他的外孙女之一,正在爬比走熟练的年纪,在 观察我一阵后,决定爬上我的膝盖,并热情地用她的幼儿语言邀我玩她的小皮球。自那以后,马塔纳虽然不说话,但我还是能感到我从顾客变成了朋友。

那几天马塔纳正忙着刷墙,手艺比得上南方任何一个泥水匠。他女儿缇娜告诉我,这房子也是他自己盖的。看着他呼哧呼哧地拖着一条瘸腿爬上爬下,我突然 想到,以他的年纪,小时候恐怕没见过房子,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应该是造冰屋的技巧。半个世纪前,因纽特人就象一个不会水、也不想学游泳的人,被强拉进了湍急 的河流。几十年来载沉载浮,从古代游猎直接被冲进了高科技时代,学会的岂止是盖房子,快速变迁带来的不适,也不仅仅是呛几口水吧。

这丛盛开的北极罂粟后面是磐的墓园。因纽特年轻人的自杀率居加拿大全国之首

(2010年8月, 吴薇摄影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