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fxujnd-small-banner-1

余味悠长话老城

几年前一个冬天的清晨,我坐出租赶早班。司机听我说了要去的地方,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。过了一会儿,他淡淡地说:“我是在那里长大的。”“哪里?”“建你们大楼的时候毁掉的那个区。”我的残存的睡意被赶跑了,扒着前座的椅背跟他聊了一路。那是我第一次听说“糖蜜区”这个名字。

null
加拿大广播公司大楼及建筑工地。工地图片来源:Archieve de la Ville de Montréal;大楼:吴薇摄影。

蒙特利尔市博物馆曾经举办过一个名叫“消失的城区”的展览,主题是三个在上世纪60年代被拆迁的城区,糖蜜区,鹅村和红灯区。内容有老照片、老家具、还有四十多个老住户和城市规划专家的访谈录像。那是蒙特利尔的大时代:世博会,地铁,艺术广场,奥运会… …,都是这一时期的成果。那可能也是蒙特利尔人最憧憬现代化的年月。市长德拉波气魄大,规划大,有些工程是按全市人口2000年达到七百万这个远景来设计的(2006年人口普查时蒙特利尔市区人口为一百六十万)。当时魁北克省正在进行“宁静革命”,抛弃传统,追求进步是社会主流。在这种大环境下,拆掉几个老城区谁在意呢?

这个展览的相当一部分是老住户话当年。他们的讲述加上照片,重现半个世纪前的生活百态。我印象最深的是照片上总是有孩子,快乐的、三五成群的孩子。那时候一对夫妇生六七个很常见,而他们似乎大部分时间是在街上度过的。现在加拿大人(和其它西方国家游客)去古巴旅游,最让他们心醉的景象之一是到处活蹦乱跳的孩子。原来同样的景象在加拿大也存在过啊。我一直以为是北方的气候不适合这种生活方式。原来不关气候的事,就是生活方式本身。

null
图片来源:Archieve de la Ville de Montréal

在那些黑白老照片上,房屋破败,院子狭窄。晾衣绳上满满地晾着一家老小的衣服。老太太在窗前往外看,老头儿在阳台上和街上走过的邻居搭话。据说那年头在鹅村,出去散个步,没有三个小时回不来,因为一路上在每家门口都要停下来打招呼聊天。那时候没电视,但是有亲朋好友一年排到头的生日宴订婚酒,星期四露天电影,周末开舞会,年轻人和现在一样忙碌。穷是一定的,可是谁也不觉得,因为各家的生活条件都差不多。糖蜜区是工人区,普遍收入低孩子多。但是这里从电影院到教堂一应俱全,是个生机勃勃的社区。1963年12月10日,这个区的262栋建筑被推土机夷平。加广大楼建成后,并没有给周围带来设计者预言的兴旺的服务业。许多年后,附近变成同性恋村,圣卡特琳路一带又热闹起来,但是过去的社区结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

这个展览的可贵之处在于只呈现,不评判。现代化的支持者和怀旧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论据。专家们在访谈中有许多反思:某些项目是必要的吗?可不可以用一种更人性化的方式进行?老住户们自然怀念过去的好时光,但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把老城区描绘成人间天堂。他们记得人去楼空时如同遭核弹打击后的荒凉,也记得地铁开通时市民发自内心的自豪(据说那时候站台地面光可鉴人,掉个纸片都有乘客立刻冲上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)。他们记得邻家爱尔兰太太做的点心的香甜,但也记得附近的皮革厂散发出的臭气和冬天烧煤取暖的烟尘味。气味真是记忆的钥匙啊,不论对文豪还是对普通百姓。